779 无界之笼(中)-《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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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有的吧?”它期待地问,漆黑的眼珠不断眨动,简直像个在等大人表扬的小孩,“确实是有的吧?以前没有碰见过的人,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人。肯定出现了的。对的吧?”

    他确实遇到了陌生人,但要说印象深刻却不尽然。此刻再去回忆那天的客人,遑论长相如何,就连穿着都记不清楚了。奇怪的是,对方的声音明明没有什么特色,却很鲜明地留在他脑袋里。那个总是兴高采烈、旁若无人,滔滔不绝地议论着电影角色的声音,既不格外高亮也不特别低沉,只是很普通的年轻男性的嗓音而已。

    为什么会这么牢固地留在他脑海里呢?现在想来,他隐隐明白了缘故:不管说到什么事,那个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假的热情,看似投入情绪,实则却置身事外。要说他记忆中有什么与之类似的腔调,大概就只有幼年参与邻居女儿的葬礼时,大人们在殡仪馆里嚎啕到嘶哑、伤心得捶胸顿脚,把石砖都跺得咣咣乱响,眼角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地哭诉自己的悲痛。没错,如今他知道那悲痛大半是做给别人看的,而那个陌生人的热情——也一样虚假得像是在演给虚空外的观众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那个人。”他不由地低语。

    “就是那个人。”黑鸟说,“是那个人的错哦。”

    这会是真的吗?在梦中无故提及的陌生人,充其量不过是一面之缘,却被指控是自己这场怪病的元凶。假如自己还有理智的话,就该知道这又是潜意识在寻找借口,就像老家的人总把厄运怪在祖坟的风水,或者是某种蓄意诅咒上。可是,即便不断对自己说这样很不好,黑鸟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钻进耳中,引起他内心深处的疑窦。

    “那个人……有什么特别的吗?”

    “他是尾巴。”

    “尾巴?”

    “嗯,蛇的尾巴。会唱歌的尾巴。吸引小动物靠近的那种。”

    可能说的是响尾蛇吧。对于这种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蛇类,他并不了解其具体习性。听到黑鸟这样说,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代看见野猫伏在山垄间,对着树枝上的麻雀发出一声声娇脆的鸟叫。要不是亲眼所见,他绝不会相信猫能否发出那种声响。有时他甚至会想到那些流传在乡间的故事——既然野猫能够像鸟一样鸣唱,会模仿人话的黄鼠狼搞不好也真的存在。可是,就算真的有,那也只是牲畜本能的行为而已,世上绝不可能像“美女蛇”那样装扮成活人的精怪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行呢?”黑鸟问。如今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跳来跳去,他才得以看清楚覆羽之下嶙峋干瘦的躯体。黑鸟的确是快要死了,那双黑睛渴望地眨动着,再也没有过去傲慢险恶的态度。它这天真而无助的样子,使得蔡绩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对它的亲近与同情。他几乎忘记了此刻湖面的异样,又俯下身尽量靠近黑鸟所在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我不认识那个人,”他有点结巴地解释道,“我只见过他一次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就去找呀。要尽快去找。”

    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连长相都忘记的人?如果对方有明显的特征也就算了,可无论怎么回想,那都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大学生。哪怕在大学校园里跟对方擦肩而过,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。更何况,他如今看见的面孔……

    “声音,记得的吧?那个人说话的声音,很难忘吧?”

    “可我现在听到的声音都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个人不一样。”黑鸟极有信心地说,“那个人的声音是藏不住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,我还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吗?”

    “嗯,能听见,也能看见。蛇的尾巴。”

    细小的鸟喙随着声音轻轻翕合,仿佛想去啄那条正在无形中歌唱的尾巴。它的渴望如此强烈,竟然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去找那个人。快点去找呀。找到他,你就可以拿回失去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找到他就行吗?”

    黑鸟无可奈何地瞧着他:“你真笨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“蛇尾巴,要砍掉的。”

    那样的话不就把蛇激怒了吗?他在心里暗暗地想着。然而因为心烦意乱,他也没有闲情做这种争论。不管黑鸟怎么说,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笨。“砍掉蛇尾巴”之类的话,说穿了不就是要杀掉一个人吗?正和上次做梦时黑鸟所说的一样,是想告诉他只有杀死某个人,自己才能够痊愈。

    “如果杀了人的话,我也活不了。”他一边唾弃着自己,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对黑鸟说,“我……我从来没杀过人。”

    “从来都没有吗?”黑鸟认真地,仿佛带着惊奇地问,“你明明长得这么大了,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没有!那是犯法的事!”

    “但是,你不做的话也一样会死呀?”

    那完全是不同的。就算同样是死掉,什么都没做地病死也比杀害无辜后被判处死刑要好得多。他刚一这么想,黑鸟又细细地笑起来,那天真的笑声里间杂着凌乱支离的喘息。“为什么呀?比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病死,被别人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杀死不是更好吗?对你来说,现在犯什么罪都是毫无代价的了。只是自杀的方法不同而已。别人,已经杀不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,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地跳起来。吼叫声条件反射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:“那也不该连累无辜的人!”

    “是吗?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再说这种话,我马上就从这里离开。”

    黑鸟稍稍抬起瘦小的脑袋,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。虽然那目光照旧令他感到不适,但也不像过去那样满怀恶意。它只是好奇地望着他,过了一会儿后才问道:“生气了吗?因为那个咬掉别人手指的老人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的呀。但不是因为在你的梦里。对你这个层级的生命来说,我想知道的东西就能知道。”

    还不等蔡绩反应过来,它又把脑袋垂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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