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912 诸夏有幸-《汉祚高门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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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汲郡虽然没有大型的战船,但是田尼作为主将亲自督战,座船还是与其余战船有所区别,是一艘底上两层、载员三百多人的斗舰。

    这斗舰两翼各有三四艘艨艟护航,田尼高立于座船望台上,居高远眺,黎明到来时,无需将士再作通报,便可以看到前锋舟船都被堵在了距离河岸还有一段水程的河面上,而且排阵颇为散乱,外围甚至有舟船隐隐将要脱离的征兆。

    “董雄在做什么?数千之众强攻寡弱,居然到现在还被阻在河上!速速传令,半个时辰后若还不能登岸打退守军,我必取他首级!”

    田尼怒声咆哮道,心情也骤然变得恶劣起来。事实上在得知前锋部队在灵昌津遭到淮南军阻击之后,他的心情就变得极为恶劣。要知道这进攻地点可是他选定的,而以淮南军的兵力根本做不到各处渡口都全力设防,结果淮南军居然恰好重点防守他所选择的灵昌津。

    这应该是巧合,田尼只能如此想,才能按捺住计谋被看破的羞恼。继续下令强攻,也是想将他的错误选择稍作掩盖,以力破会,就算淮南军看破了他的计谋,他也要用铁血教训这些南贼,在绝对的实力面前,任何的计谋策略全都不堪一击!

    当然,心中虽然如此作想,田尼也不敢完全小觑淮南军的战斗力,那毕竟是曾经打败过石虎的军队。

    所以一方面连下数道军令驱赶前锋继续发动强攻,甚至自己座船都亲自压上以给那些军头们施加压力,另一方面则派出轻舟往上下游去巡弋探望,寻找别的适合登陆的地点。

    眼下掌握战争主动权的是汲郡军队,若灵昌津淮南军实在太过顽强,田尼也不得不考虑时间和代价的问题,若是耗时过久,损失太大,就算最后还是攻克了灵昌津,对田尼而言也是得不偿失,这会极大的影响他后续的作战计划。

    毕竟淮南军眼下在河南的虚弱仅仅只是暂时的,援军说不定早已经奔波在路上。田尼既需要充足的时间以扫荡眼下淮南军在黄河南岸的布置,也需要保留足够的实力,如此才能在魏王增兵南来的时候获得主导权。

    当田尼的中路舟船继续向南推进的时候,前线船阵再次产生了一些变化,那些颇有游离姿态的军头战船不得不内缩靠拢。

    刚才的第一轮进攻,持续将近半个时辰,若说真正的伤损,其实并不算大,人员的伤亡不过几百人,而且还多是田尼的直属部队。损失的舟船也主要是那些载员不过一二十人的小型舢板,对于汲郡军队整体舟船运力并无太大的影响。

    战损虽然不算严重,但是由于战况实在太惨烈,这就给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。此前因为还有夜幕遮掩,各路人马感受不算太深刻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即将天明,灵昌津这一线血腥惨烈的战斗画面,哪怕是这些素来并非善类的军头们都觉惨不忍睹,更不敢去想象若是他们自己被迫攻坚而上的话,该要如何保全自己和部曲的性命。

    对于淮南军,这些人多闻其名,少见其实。这一次,他们是实实在在看到淮南军是怎样一直斗志高昂的军队,那种舍命决绝的打法,令人一见难望,更令人无从理解。

    在那些军头甚至是河北寻常士卒看来,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生存而已,为了生存,他们不得不抱团自保,乃至于为胡虏所驱用,生存已经如此艰难,超越生存之外的追求都是奢望,活着和活得更好,除此之外,便无他求。

    可是淮南军将士们,简直就是以命搏命的顽抗,这一份决绝气概,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。而这些不可理喻、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敌人,让人怯于面对。

    然而田尼这会儿却懒于理会那些军头和士卒们是何想法,接近之后,战船横于河面上,分遣船只将那些脱离战阵的舟船驱赶约束回来,再次敲起了进攻鼓令,逼人继续向前。

    岸上的淮南军,虽然扛过了敌军的第一次进攻,但也并不轻松。整整千余人的战阵,在刚才那一轮顽抗中,阵亡几乎过半。陷于浅滩泥泞中那些战至身死的士卒们,便是此战之惨烈的最佳写照。

    至于那些活着的兵卒,人人都是竭尽全力,体力消耗极为严重,几近不能胜甲。但他们还是做到了,死战而不退,将这些敌人们强阻于河岸之外。

    敌人们不能理解淮南军何以如此顽抗,乃至于不惜一命。然而每一名淮南将士自己心内却非常清楚,因为都督就在他们身后,他们若是败退,便会令都督陷入极度危险中。

    在这些淮南军将士心目中,沈都督绝不单单只是一名身负王命的上官而已,更代表着他们并家人在淮南所享受到的富足生活,寄托着他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所有前景。

    在这样一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,除了淮南之外,再没有什么地方、什么人予他们这些伧卒尊重和奉养。哪怕是一些高门豪宗的精锐部曲,也仅仅只是家奴。

    唯有淮南军,一旦被甲,便能享受甲食奉养,凡有积功,家人俱能承泽受惠。哪怕是战死沙场,尸骸也能归葬诰园,而不会曝尸于荒野,为虫蚁鸟雀啄食。

    甚至于在未来,他们各自都能因功授田,通过自己的血勇和双手拼搏出一份真正的家业,而不是怆然于天地之间,形如无根之游魂!

    淮南军这一份壮烈,不独震撼到对面的汲郡敌军,甚至就连沈哲子一时间都大生感触。他来到这个世界,已经十几年之久,无论显达还是困蹇,心内多多少少都存一分先知的超然,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一个见证者和引导者的位置上。

    然而无论怎样超然,有着怎样高视野、大格局的认知觉悟,人终究要立足于现实处境。人命价值几何,这一点没有定论,沈哲子深知,在原本那个没有他这样一个外力干涉的时空中,南北的分裂,生民的苦难,那是一段长达几百年的梦魇,王侯将相风采,都是生民尸骸筑起。

   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,沈哲子便以北伐为目标,他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,仅仅只是作为一个熟知先民所受苦难折磨的普通人,自然而有的选择。

    北伐并不容易,内忧外困,诸多阻挠俱都撞开之后,哪怕吴兴沈氏在江东已是屈指可数的豪宗高门,沈哲子就算混吃等死,也能在江东平流以进,富贵一生。但他仍是毅然踏上这条金戈铁马之路,但若扪心自问,其实目的较之最初已经不算单纯。

    为了北伐成功,他付出了很多的努力,乃至于心内常怀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孤愤。上到公卿将相,下到寒武士卒,他都认真对待,盼望能够在自己手中提前终结这还要延续数百年之久的苦难乱世。

    他厚养将士,淮南军无论哪一方面的待遇都可以说是此世最优,虽然此前也多有积胜,但在眼下这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,最终战果如何,沈哲子仍然未敢作乐观之想。

    但在看到淮南军将士们于前方浴血奋战,悍不畏死,沈哲子终于有底气放言一句,他拥有着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军队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哪怕这些将士们至今也不能完全理解沈哲子所思所扰,但是对于沈哲子为他们所做一切,他们愿意也敢于舍命以报!

    人世很艰难,但此刻人情却很简单,此刻的沈哲子,受惠于人情,受惠于世道,他有这样一群以血肉为藩篱,宁死都不将他置于险境的忠义将士,余生又有何惧!

    此刻,敌军再次发起了进攻。这一次他们并没有选择此前所主攻的堤岸方向,而是准备从两侧滩淤向灵昌津营垒逼近。

    这实在不算是好的进攻路线,灵昌津周围滩淤面积极为广阔,而且随着夏日水盛河水漫溢,规模更扩大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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