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40 长夜(下)-《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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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是怎么说的?”
其实,除了谈论起陶盘图案的那一夜外,客人很少谈论与目标相关的人事,反而更多顺应着他的心意,向他描述河川地与教育者的故乡。至于眼前这个人,又有什么必要去问得更多呢?“对了,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,事后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呢。”仅仅知道这个信息就足够了——不过,当初要是更认真地对待客人的警告,大概会再稍微下点功夫,也就不至于会在今夜如此被动了吧。
他把那句简单的评语复述给眼前人后,对方好像不能相信似地,又反复地追问着是否还有其他。“他没提过自己要怎么帮你把猎物引进陷阱?”
“没有说过。”
“你竟然也不问?”
曾蒿一边摇头,一边想这个人大约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类型。怎么会以为他一定对客人的计划知根知底呢?既然保证了在把目标引向陷阱点后就会回来取走吉他,客人自然会去完成这个承诺,具体方法原本也轮不到他来过问。
入侵者仍然盯着他,不放过他脸上的一点蛛丝马迹,好像认定了他一定会撒谎。良久以后,他听见这个人说:“我在一本笔记本上见过你的字迹。”
“是指那首歌吧?”
夏初之时,就在客人临行前的最后几天,那首被断续谱写着的曲子终于完成了。原以为客人会亲手写下歌词,对方却在桌前将笔递给了自己。片刻讶然后,他想解释自己并不懂得任何乐理或词作知识,客人却说只要他照着书写就可以了——把亲笔写下的挑战书寄送到对手面前,也算是一种礼仪吧?
从未把目标视为某种宿命的“对手”,但既然是客人的提议,他也就遵命而行。这两年来,他用右手写字的场合少之又少,连给席诜补课时也一向是用左手批改,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字迹会暴露行踪。依照客人的口述写下了那两段歌词,对于字句间隐藏的意义自然也反应了过来。可是,光凭这样两段无凭无据的词句,要如何取信于目标,他却没有明白。怀着疑问将笔记本物归原主,客人只是说:“要正确的人才行。”
坐在床边的男人把左手肘压在腿上,手掌托住下巴和半边脸颊。几根叉开的手指把他的半张脸压得变了形,连带着他聆听时露出的笑容也扭曲了。“要正确的人才行。”男人重复着他的话,“那家伙真这样说了。”
曾蒿望了望男人腿边隆起的被单,估量那把击伤了他右肩的武器就藏在床单底下。既然助流器和其他设备都放在工作室里,设法弄到那把武器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反击方法。然而,把他固定在座位上的尼龙绳索捆得很紧,完全是冲着想要让他末端肢体坏死的程度来的——这个人到底要如何对付他呢?似乎也并非急切想要将他处死。
“我来告诉你这首歌词是怎么用的吧。”男人说。接着他就自顾自地讲起来,从客人怎样出现在他面前,一直到他把笔记本交给了目标。“所以,”他总结道,“我就是你们的那个‘正确的人’。”
沉默地听完了始末,虽然对事由经过有了概念,他却不觉得有开口置评的必要。奇怪的是,这个男人始终紧盯着他的脸孔不放,好像迫切地想要他作出回应。可是,到底有什么可回应的呢?因为他杀死了目标,所以作为目标的朋友前来报仇,明明只是如此简单易懂的一件事而已。难道是盼望看到他恐惧或绝望的样子吗?真要是追求这种复仇感,比起清楚地解释缘由,还不如让他不明不白地遭受酷刑更有效率。茫然地思考了一阵,他只得开口问道:“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想要什么?我自己也说不准。你到底能给我什么?”
从来没有想过会被问这种问题,曾蒿尽力想了一会儿,然后问:“你是想要我忏悔吗?”
“忏悔?你会做吗?”
“要是你一定要听到才行的话,照你想听的说就可以了吧。”
只不过顺着真实想法作出最直接的应答,他却看见对面的男人呆滞地看着他,紧蹙的眉头因惊愕而高抬,在额头上方挤压出几道褶皱;继而抿紧的嘴唇里爆发出一阵绝望的笑声。他如呻吟般气喘着发笑,上下扯开的嘴唇后露出咬得死紧的牙齿,雷雨般隆然的喘笑里又迸出格格的撞击声,如闪电溅射入枯林间的碎火星。男人支着左脸的手滑落下去,整个人也抽筋似地歪倒在床上,笑声渐渐收了,只剩下焰苗般细碎毕剥的呻吟。
“天啊,”这个人梦呓般低声喃语,“他不是在说荆璜……他是在说你、是你……”
男人猛地从床上跃起。那把击伤了曾蒿右肩的枪已变魔术似地回到他手中,死人般一瞬不瞬的双眼与枪口都对准了曾蒿的脸孔,这三个深窟窿都是同样漆黑空洞,释放出随时会痛下杀手的警告信号。
“你的模样和我听说的版本出入不小,”他说,“我们都知道这是谁干的。现在,我想听你谈谈这个人……盯着我做什么?你知道我在说谁,而且你又那么看重他,总该能告诉我点东西?他长什么样?是个什么脾气?你至少说得出一两样他的喜好吧?”
曾蒿只是困惑地看着对方。他的确预设过被捕后遭到审讯的情形,想好了所有关键环节的应答,甚至也做了要对抗测谎程序来隐瞒信号器密码的准备;结果到头来,面对的竟然是这种问题。一时间他只能想着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错,根本没有去思考对方在问的事。
“我给你十秒钟。”男人说。听见对方真的开始倒数,他才终于有了几分现实感,也想着要如何回答,张口时却吐不出一个字眼;打算诚实地说出“我不知道”,心里却明白这样的答案是不会叫对方满意的。
难道就要因为答不出这种问题而被射杀吗?即便认定自己可以不计生死,他也觉得这种收场过于潦草了。为了叫停对方的死亡倒计时,他只得说:“你们需要信号发射器——”
“噢,不,我不需要那个东西,不管它是什么。”男人打断他,“我只需要你的回答。五、四、三……”
看来是不得不回答了,就算是胡编乱造的内容,多少得先抛出一点信息,才能先保住性命。他在脑海中尽力勾勒着教育者的形象,想找出一种至少听上去合理的描述;明明应该是极为简单的工作,从口齿间流出的却只有无声的迟疑。如此稍一晃神,他竟已听到一声“零”在耳边响起,眼睁睁看见男人指节施劲,果决地扣动扳机。
一声咔哒轻响。曾蒿眨了一下眼,拿枪的男人笑得弯下腰去。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,“你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?真受不了,我这一天天就跟你们这样的家伙打交道……”
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,使劲擦了擦眼睛,又当着曾蒿的面拉开手枪的保险栓。“下次可不会是假的了。”他对曾蒿说,“我看得出来你不怕死,可你刚才那股琢磨劲是怎么回事?我说,那可是改变了你一辈子的家伙啊!你甚至都可以为了他去杀人,那总说明他有点叫你欣赏的地方吧?他照顾你很周到?给了你一点家的温暖?还是他的怪脾气刚好对你的胃口?”
男人每问一句,曾蒿都只能疑惑地摇头,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教育者的个性有所喜恶。固然在他被收留以后就不曾再为生计而烦恼,但也并非把教育者当作养父母来对待。准确来说,他既不期望从教育者那里得到对子女的关爱,也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喜欢教育者的行为模式,只是遵照着对方的要求不断学习和测试。
要问他为什么听从教育者的指令,跟眼前之人提出来的种种琐碎枝节都毫不相干,只不过是出于最单纯最直接的原因。即便面对着枪口,他也可以这样坦率地回答:“因为他是对的。”
男人看着他的表情仿佛听见了一门外语。“继续讲,”他摩挲着枪口说,“让我听听看他对在哪儿。”
又是一个令曾蒿不知该如何应答的问题。还要如何解释?明明都是些显而易见的事。只不过是想做正确的事——想要探究现象的本质、想要超越原始的自我、想要以生命不息之努力征服寰宇,再对全部的不完美处加以重塑。舍此奋进登高之精神,世间还有什么别的事物能够以“正确”来称呼呢?而沉湎于感官欲望的庸俗之辈,终日只求最粗鄙浅薄的趣味,浑浑噩噩地轮转于生死间,对远征者的壮举不能睹一丝一毫,又如何可用单薄的言语向之诉说?
“你不会明白的。”他只能如此回答。说话以前,心里做好了会立刻遭到枪击的准备,但男人依然只是用摩挲枪口,眼中那股的阴冷神气这会儿再瞧不见,仿佛是被漫上来的疲惫给赶走了。
“我不会明白什么?”他依然追问着,语气前所未有的耐心,“你们那个死秩理论?”
“你知道这个理论吗?”
“我不好说——听倒是听过,我可不保证意思理解对了。嘿,这还是你那个弹吉他的朋友解释给我听的呢!”
男人把枪换到右手,用左手拇指使劲地按压太阳穴,接着又揉搓起耳朵,仿佛他脑袋里正有噪音喧嚣,阻碍了他琢磨眼前的事情。
“你也相信这个理论,”他边掐自己的耳朵边说,“只要所有人……不是所有人,实际上,只要绝大部分活着的东西都死了,这个宇宙就会变得正常些,甚至还能变得更好,是吧?许愿机不会再因为主体对象的定义问题跟你们对着干了,你们就可以趁机搞个大工程,甚至还能把所有死了的人都叫回来——是我理解的这样吧?”
从男人口中说出的总结,尽管和理论的具体内容毫不相干,于预期的图景上却非常接近。而听到他竟能如此接近正确答案,曾蒿不由微觉讶然;再观望持枪者的神情,既不显出厌恶排斥,也未见触动向往。带着一点想要印证猜测的心态,曾蒿问道:“你认为它不对吗?”
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。他眼中的疲倦更重了,好像支撑不住地坐回了床上。“我怎么看?”他反问道,“我能怎么看?你那个天外救星能拍着胸脯保证他这个理论一定对吗?”
“不验证的话是不会知道的。”
“如果到头来他的理论是错的呢?那时候你又怎么说?”
“那么就是理论错了。”
“就这样?”
“试错过程是必然要经历的。”
对这些陈旧至极,在不同时间、不同地点被千万次提出的问题,他也毫无犹豫地重复着必然的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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